2012年12月10日 星期一

楊照:松本清張是個傳奇逼日本人看清自己 / 《松本清張短篇傑作選》編者:宮部美幸

松本清張是個傳奇,無法複製的文學史,甚至是人類文化史傳奇。

出生於1909年的松本清張,直到1953年以《某<小倉日記>傳》獲芥川獎(1952年度下半期),正式在日本文壇嶄露頭角,已經是四十出頭的中年人了。

之後,松本清張才遷居東京,在此之前,他大半生四十幾歲鬱居在北九州的小倉市,說他是個日本戰後文化的邊緣人,是個東京人眼中的南方鄉巴佬,絕不為過。

然而,這樣一個邊緣人、鄉巴佬,一到東京,卻立即躍居中心。 1957年的《點與線》、《眼之壁》,1958年《零的焦點》,1959年《波之塔》、 《霧之旗》、《小說帝銀事件》,1960年《球形荒野》 、《砂器​​》,一連串傑作相繼發表,同時跨入非小說世界調查的艱難領域,寫作《日本的黑霧》,每一本書幾乎都像重錘一般,打在日本社會集體的心靈上。


遷居東京五年內,松本清張已經崛起成為日本最暢銷的小說作者。松本清張也成了全日本報刊雜誌最積極拉攏的連載作家。爭取松本清張作品連載,不再只是一種促銷報刊的表現,而是維持報刊地位的激烈鬥爭。 “什麼?竟然沒有清張的小說?”被這樣評論的報刊,當然就快速喪失讀者的支持和尊敬了。

“非要有清張不可!”逼得松本清張長時期每天平均寫作9000字,才能應付各方所要,他後來的住所特別把一樓完全空出來當招待室,供各報刊編輯們等候休息,他則在樓上埋首疾書,寫完了再將稿件用藤籃吊下來,讓編輯帶回去排印。多少東京編輯經常進出松本清張住宅,很難見到清張本人,不過卻有機會也有充分時間可以和同行寒暄、聊天。

差不多四十年的寫作生涯,松本清張完成了將近八百部作品。這樣的數量,本身就是難以超越的;不過更不可能超越的,是松本清張作品的“分量”。

日本文壇早有“清張革命”之說。 “清張革命”最早指的是松本清張徹底改造了日本推理小說,讓推理小說這個原本浮誇、通俗、帶有濃厚遊戲性質的文類, 一轉而變得渾厚、嚴肅。 “清張革命”確立了“社會派”在推理小說界數十年不動搖的正統地位,更預示了後來推理小說許多次文類的開拓空間。

然而清張革命的影響並不限於推理小說範圍,甚至不限於文學領域,更深沉的意涵,表現在一種新的“戰後心態”的開展,一種日本新正義觀的大膽探索。

松本清張只有小學文憑的最基礎學歷,而且家中貧困,小倉時代也不曾幹過什麼收入豐厚、地位穩定的工作。 1929年他20歲時,還曾被小倉警察逮捕, 用竹刀痛打拷問,1933年,“特高”監視中的松本清張又被刻意徵召進行軍事訓練,大大影響了他在《朝日新聞》的工作。這些經歷,注定使得松本清張看到、 感受到日本社會很不一樣的一面,也讓松本清張一輩子對於國家體制充滿不信任的敵意。

1950年代後期,松本清張雄踞日本暢銷作家冠軍寶座二十多年,不過“書暢銷”卻不見得等於“受歡迎”,松本清張從來不是日本“最受歡迎”的作家。

他沒有得到“文化勳章”,他也沒有得到“國民榮譽獎”。不管是日本政府或民間,在考慮重點選擇外翼日本戰後作家作品時,幾乎都主動跳過松本清張。川端康成、三島由紀夫、安部工房,乃至後來的村上春樹都有大量英譯作品,相對的,最多日本人閱讀的松本清張,卻一直走不出日本。

這中間牽涉的不止是通俗文學與純文學的隔閡而已。更重要的,日本人普遍不願外人透過松本清張的筆來看日本、了解日本。

如果要選一部作品代表松本清張的整體風格,我一定選《日本的黑霧》。這麼說吧,松本清張寫作的出發原點,就是認定日本上空籠罩著種種黑霧,他的責任,就是努力撥開黑霧,逼日本人看到、看清自己真正醜惡的一面。

日本人多麼重視“面子”,又多麼會裝點表面的秩序與美,即使遭遇二次大戰戰敗那樣的大挫折,倖存的日本人都不想也不敢認真檢討,看看自己的國家到底出了什麼問題。
日本政治思想家丸山真男,戰後乾冒大不韙直言檢討“天皇制”,檢討日本政治文化中的戰爭責任,是難得的“良心之鐘”。從一個角度看,松本清張和丸山真男其實扮演的是同樣的角色,松本清張的“良心之鐘”不是要喚醒日本人,而是要叫日本人承​​認自己本來就是清醒的,不能再假裝沒看見、沒聽見,不能再假裝對於周遭發生的事沒感覺。

推理小說是松本清張的工具,他能寫出那麼多精彩的推理小說,因為他不靠巧思,他的推​​理是為了探究犯罪的動機,鋪陳犯罪動機又是為了彰顯社會正義。 “清張革命”真正革掉的,是日本文化的“表層意義”,是日本社會習慣性的“忽略壓抑”。透過一部部小說,松本清張不允許日本人繼續將不愉快的記憶、難堪的狀況、痛苦的責任,全部堆到集體潛意識的黑暗角落裡去。

“清張革命”號召日本人過“整全生活”,別偷偷摸摸的一邊冠冕堂皇,一邊暗夜飲泣。松本清張小說裡的犯罪幾乎都來自於人的表裡不一,虛偽錯亂,想要推卸應該承擔的責任,想要冒充自己其實並不具備的高貴人格,是松本清張眼中最大、最可怕的罪惡。


罪惡來自於掩藏、掩飾,來自於製造黑幕。可是人有推理的能力、推理的好奇心,比對、檢驗、追問、查證,這些手段讓黑幕不能得逞。日本人抱持著曖昧的心情,閱讀松本清張,因為他們知道松本清張不打算娛樂他們,松本清張追求的,是“正義的折磨”,在折磨中強迫讀者認知自己的正義概念,進而服膺正義原則。

一個沒有推理習慣,缺乏推理能力的社會,必然招引來許多謊言,更多黑霧。今天在台灣讀松本清張有何意義?

意義大了!借人家“清張革命”來培養我們自己的推理傳統,更希望藉人家“清張革命”的歷史視野,來透視、來驅趕籠罩著台灣人的眾多謊言與社會黑霧。

日本之黑霧(上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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宮部美幸巨匠的魅力  

巨匠之所以不同於一般職人,膾炙人口的軼聞傳說多寡,是判別標準之一。關於松本清張最廣為人知的一則傳說是這樣的。清張直到40歲,第一篇小說都還沒開張。時任《朝日新聞》記者的他,每天過著上班族的生活,閒來無事以讀報章雜誌連載小說為樂,讀著讀著,越讀越不爽:「寫這麼爛,還好意思寫。光這樣寫,我也會!」很不服氣的他,說到做到,於是寫了一篇〈西鄉紙幣〉,參加雜誌社的「百萬人的小說」徵文比賽,果然一舉中的,得了三等賞。年屆41歲的歐吉桑信心大增,再接再厲寫出了〈某「小倉日記」傳〉,又奪下了1953年的芥川賞。彼時的芥川賞與今日大不相同,一登龍門,身價百倍,清張從此踏入文壇,展開長達40年的文學生涯。

 43歲的菜鳥作家,果能飛否?「我入行晚,所以不敢浪費時間在應酬交際上。」這是清張日後的自述。事實證明,天道酬勤,有志者事竟成,往後歲月裡,他總共寫了100多本書,創作了約800種作品,包括長短篇小說、評論、隨筆、論文、自傳等。文藝春秋出版社為他所出版的《松本清張全集》多達66卷,放到書架上,可以佔上一整櫃了。關於清張的勤於筆耕,另一個傳說是,他經常同時在好幾家報章雜誌連載小說,每天都有編輯在他家客廳寒暄聊天,等待取稿。清張則在樓上書房埋頭苦寫,字數夠了,就以藤籃從二樓垂下,拿到稿子的編輯,急忙回去發稿。清張文思敏捷,可同時構想好幾個故事,每天寫個9000字不成問題。70歲之後,一年還可出版二三本書。正因為他能寫又勤寫,整個70~80年代,日本作家的收入排行榜,他總是數一數二,名列前茅。「清張革命」的威力,於此可見一斑。

日本的推理小說,發韌於江戶川亂步(えどがわ らんぽ),而源自於美國作家愛倫坡(Edgar Allan Poe)。事實上,本名「平井太郎」的亂步,所以取了「江戶川亂步」這麼怪異的名字,就是因為其日文發音Edokawa Ranpo,近似Edgar Allan Poe的英文發音,藉此向愛倫坡致敬。只是開山祖師爺的這一致意,也幾乎為早期日本推理小說劃下了一條界線,至到1950年代,日本推理小說幾乎都循柯南道爾、愛倫坡一脈,固守十九世紀的寫法:在雪封的山區宅邸或孤懸的海島荒村發生殺人事件,偏巧來了一名偵探,抽絲剝繭,振振有詞地指出犯人居然是他或她。整體架構偏重殺人手法的設計,名探的任務,便是解謎。至於人物性格、情節鋪陳,乃至犯罪動機,幾乎都不甚講究。後人對此「本格」(正規、正式)推理之浮濫陳套,曾有所謂「老三步」之譏:「發端莫名其妙,過程緊張湊巧,結尾意外難料。」

松本清張從小愛讀推理同人雜誌《新青年》,並對江戶川亂步的作品留下深刻印象。但他卻對後來的本格派推理小說多所不滿,他曾在隨筆集《黑色筆記》說到:
  • 推理小說原本就有異常的內容,可說是人際關係處於極端的狀態,所以推理小說需要有更多的現實性。不論是懸疑或緊張刺激或撲朔迷離的謎,如果沒有現實性,就不會使人產生真實感和興趣。

換言之,無論偵探或案件,都不能脫離現實,忽視「人間條件」的推理,其實是不完全的推理,僅是一種遊戲而已。也因此他高揭「人性」的旗幟,希望走出另外一條道路出來:
  • 我認為主張動機就等於描寫人性,因為犯罪動機是產生自人處在極端狀態時的心理。過去的動機一律放在個人的利害,例如財務糾紛或愛情關係上,而且類型相似,沒有特殊性,這也是我所不滿的。我是主張在動機上加入社會性。這麼一來,推理小說的幅度更見寬廣,也增加了深度,有時候亦能提出尖銳的問題。

人性/社會性的主張,看似簡單,實踐起來卻不容易。除了對現實的社會結構、階級矛盾、歷史變遷多有掌握之外,還得涉獵各種社會、心理學說。這一特質,恰好顯現在出身貧賤,小學高等科畢業即輟學入世,當過工友、印刷學徒,曾經四處流浪,叫賣小掃帚,卻始終嗜書如命,博覽群籍,對於各種雜學都興致勃勃的松本清張身上。1957年,他同時在雜誌上連載《點與線》與《死神之網》,將白領智慧犯罪、黑社會高利貸等等反映戰後日本社會現況的情節,寫入小說之中,追究其多元犯罪動機,讀者感同身受,一時轟傳不已。「清張革命」於此確立,此後40年,以清張為首的「社會派」推理小說引領一時風騷,其所探討的範圍,包括痲瘋病人、流浪漢、賽馬、司法結構、污染公害、車禍受害者、政商勾結、黑金政治、企業社會責任……等,無一不成為清張筆下的主題。最後,他甚至推理真實歷史案件,寫出了《日本的黑霧》、《發掘昭和史》等書,直接觸犯政治禁忌,期望揭開日本昭和歷史中的政治謎團。


松本清張這一從人間、庶民角度出發的推理小說書寫,自然與其貧苦出身脫離不了關係,他一輩子沒有忘記其階級立場,總是為弱勢者發聲。這種具有社會主義關懷的寫作方式,受到了普通讀者熱烈迴響,也為他贏得了無數的獎賞,論其成就,絕不在吉川英治或司馬遼太郎之下,然而,或許由於其始終如一的左翼立場,終其一生,他始終不為官方所認可,與「文化勳章」或「國民作家」頭銜無緣,但似乎也不曾有憾。


早在80年代,松本清張的作品便曾因「土曜日劇場」、電影「砂之器」等風靡台灣,掀起一股推理熱潮。甚至我們可以說,日後台灣推理小說這一類型閱讀的確立,清張的作品絕對是不容忽視的一股推動力。所可惜的是,儘管引入(盜入?)的作品不勝枚舉,但對於「清張文學」的廣度與深度,始終無法講得清楚,於是松本清張最終也幾乎僅能是一「寫推理小說的」而已。號稱「清張的女兒」的日本當代最被期望的推理女作家宮部美幸所主編的這一套《松本清張短篇傑作選》,得以翻譯出版,恰恰填補了這一缺憾。三本一套,厚達千餘頁的選集,涵蓋了松本清張最重要、最好看、最具代表性的作品,其中尤以〈骨灰罈的風景〉一篇,清張自述其童年生涯,感人肺腑,讓人幾至淚下,從而理解其文學根源所在。其重要性,絕不下於史蒂芬‧金《四季奇譚》裡的〈總要找到你〉。「因為好看,所以一點也不厚」,對於推理小說迷而言,閱讀這套書的直接感受,大體如是。而這,也正是巨匠的真正魅力所在吧!(070712)

書名:《松本清張短篇傑作選》(共三冊)
編者:宮部美幸
出版:獨步文化
時間:2007年4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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